沧海桑田,时光荏苒。身在异乡的岁月,总爱怀念故乡的山水,想着记忆中的戏台,听着美妙动听的乡音。
离家60多年,对家乡的情感没有因此而淡漠,反倒生出许多对往事的情愫。著名物理学家丁肇中说:人生若树,亲情如根,无论树有多高多大,这根一定是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的。
我热爱家乡,更爱家乡的黄梅戏。青少年时一直受着黄梅戏的熏陶,家乡黄梅戏的不少剧目、人物、故事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难忘的芭茅山戏台
黄梅县濯港镇芭茅山,是历史悠久的自然村,又是行政村。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文化地位,尤其是与明代著名的理学家、文学家瞿九思及其家族紧密相关。瞿九思就生活在芭茅山的瞿大垅村。他在背靠青山面向湖的地方建有著书堂。因学识渊博,著书32种,其中最大贡献之一是编纂《化民成俗歌》,收录民间歌谣,为后世黄梅戏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原始素材。
历史上,芭茅山是商贾之地和文化名村。有学校,剧团和寺庙各色店铺齐全。有不少文化人和乡绅,在这里支撑着戏剧文化活动,影响范围极广。
记忆中,芭茅山有个黄梅戏业余班社,表演者都是质朴的农民,由一位业余艺人刘记良教唱指导。他们农忙时下田干活,农闲时聚在一起排练戏文。凭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戏曲的执着,登上了简陋的戏台。他们穿着戏靴、马褂就是官,戴上胡须当皇帝。每年佳节、喜庆时刻都唱戏,一唱就是几天几夜。主要是釆茶戏,又叫采茶调,是黄梅戏的前身。演出戏目有《游春》《送香茶》《小辞店》《过界岭》《苏三起解》《瞿学富告坝费》。
我妈是黄梅戏迷。我四五岁时,她只要听说芭茅山在唱戏,连晚饭也不吃,扛上条凳,牵着我的手,摸黑往戏场跑。戏台在大枫树下用门板搭起的,两边的立柱上挂着汽灯照明。不一会四乡八村的男女老幼,趋之若鹜,戏台前黑压压一片,倒也安静。
当锣鼓声震响乡野的夜空时,着装的演员出场了。此时又小又矮的我焦虑不安,妈妈干脆站起来让我骑在她的肩上观看。只见台上红进绿出,演员咿咿呀呀地唱。没有弦乐,而是锣鼓伴奏,人声帮腔,即在关键时刻集体和唱,有正腔有小调,十分热闹好玩。大人们被那优美动听的唱腔和生动的戏文所感动,看得很起劲。
在芭茅山戏台前骑在妈妈的肩上看戏,是20世纪40年代初期的事,至今令人难以忘怀。
后来,芭茅山的戏台蔓延到各个村落,“一去二三里,村村都有戏”。我的老家紫金山,仅八户人家的小山村,1963年中秋节,居然成功地唱了一台黄梅戏。人手不够,就请各家的女婿外甥前来帮忙助阵。看戏、听戏、学戏、唱戏,深度融入家乡人的日常生活,家乡人热爱黄梅戏,真是情之切,心之诚!
当童丐唱过黄梅调
我的童年经历过两次大洪水,两次外出逃荒。1948年,稻谷即将成熟时,连日大雨倾盆,年久失修的长江大堤溃口后,江水很快淹没了田园村庄。妈妈冒着生命危险抢捞到的一点稻谷,支撑不多时,家里就揭不开锅,只好外出乞讨。八岁的我,便从私塾辍学,由书童变成了丐童。
起初借宿在县城的家族中,我沿街乞讨,空余时拾粪卖钱。九十月便转移到独山镇的一庙里寄宿。庙里的方丈和僧侣们,本着悬壶济世,普度众生的宗旨,接纳了我们。并送来两捆稻草给我们打地铺。此时哥哥上山砍柴卖,妈妈背着两岁的小妹,我带着五岁的大妹下山讨饭,俨然就是一个吃“百家饭”的丐童。
1949年5月,稻谷正在扬花,长江第二次大洪水,淹了青苗,庄稼颗粒无收。门前洪水滔天,房屋倒塌,全家人在简陋的草棚中避难。炎天暑热的六月,又第二次外出乞讨。
为了生存,乞讨还应有术。于是父亲想了一个办法,叫我卖唱,即唱“廿四孝”。他买来一张对开的“廿四孝图”和一个小铜锣用绳子系好。晚上他对着图上的文字,一边讲述廿四个孝子的故事,一边教唱,要我反复背诵练习。如董永卖身葬父亲,王祥卧冰鲤出水,郭巨埋儿天赐金……以黄梅小调,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地把它唱好。经过两个晚上的学唱,终于“出师”了。我读了两年私塾,这时能派上用场,有乞讨的资本了。
但在第二天哥哥陪我登场时,心里扑扑直跳。我把图挂在主人门扣上,手里敲着小锣,就是张不开口。围观的孩子们在一旁起哄,我越窘。到了第二家还是不敢唱,这家主人激我:你唱给我听听,不唱不给。哥哥再也忍不住了,找来一根长长的竹条,对着我屁股抽了两下,逼着要我唱。我疼得直哭。好心的婆婆在一旁劝说:不要打了,孩子还小,慢慢来。说着端来了一碗粥。
到了第三家,我照样挂好图,敲小锣,壮着胆子,直板直调地唱了起来,终于成功了。户主也觉得小调唱得好听,故事动人,爽快地拿出一碗饭说:“好,好,不再唱了,赶下家吧。”身边的孩子们也高兴地“呵、呵”地起哄,我走到哪跟到哪,几乎成了我的粉丝。
一个隆冬的早晨,冰霜满地。我们全家又转移到了与安徽宿松县交界的唐大林村。这是平原地区,村庄比较密集。以黄梅小调在宿松一带唱廿四孝乞讨,比较受欢迎。他们似乎听到了历史的回响。1931年《宿松县志》载:“邑境西南,与黄梅接壤,梅俗好演采茶戏,亦称黄梅戏。邑青年弟子亦有习之者。”十八年后,他们又听到当年熟悉的声音。
以黄梅小调唱廿四孝乞讨,是我父亲的点子。最终成为我第二次逃荒的主要生存方式。
(宛希武 华中师范学院1966届毕业生武汉警官职业学院副调研员,三级警监。著有《风雨人生路》《监狱管理行为学》等多部著作。)
编辑:吴娅婷 何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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