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德昭:东坡书法与《景苏园帖》

编者按:任何一件奇珍,背后都会有传奇曲折的故事,景苏园碑也不例外。命运多舛,辗转流离,甚至一度落到外商手里,险些离散故土而流失海外。编者于书法是外行,看的是这个热闹;而内行人更能从文中看出更多的门道来。写文章就该这样,门道和热闹,一个都不能少。

东坡赤壁

我居黄州30余年,因工作所需及业余爱好,无数次拜谒东坡赤壁。每次最流连的总是碑阁,尤其书法朋友相聚,更会久久徜徉其间景仰与欣赏,因为阁内镶嵌着“集苏书之大观”的126块《景苏园帖》碑石。碑前遥想,东坡居士与中国历代文人士子一样,孜孜以求的“修齐治平”功业,早已被“浪淘尽”,甚至“灰飞烟灭”;而被视作“小道”、认为是“姓名粗记可以休”的书法,反而藉碑帖流传,金石坚贞,历久弥新。

千古黄州,人文鼎盛。其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窃以为当属苏轼谪居黄州这一短暂而永恒的一瞬。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州人。官至礼部尚书,谥文忠。其文章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并列“唐宋八大家”,其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其诗清新豪健、与黄庭坚合称“苏黄”,其词开豪放派、与辛弃疾合称“苏辛”,其学问贯通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三教九流”。苏轼是文人中的文人、士子中的士子,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无与伦比的集文艺与学问高峰于一身的大家,堪称“百科全书”、“人间绝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由于“乌台诗案”,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初被贬谪到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在此生活了四年又两个月。苏轼晚年诗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自嘲更是自我肯定!这三州贬谪时期,是他政治上最失败、生活上最苦难的时期,也是他文学艺术创作最高峰的时期。尤其黄州,是苏轼第一次遭贬,生命正值盛年,虽对官场倾轧与世态炎凉心灰意冷,但对政治前途尚未彻底绝望。“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闲居生活,促使其在人生与文艺各个方面都有了深入的思考和深刻的蜕变。苏轼的最高成就及代表作,《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帖》和“东坡之兰亭”的《赤壁赋卷》、还有其重要学术著作《易传》和《论语说》,都产生于黄州。甚至连“东坡”这个流誉千年、脍炙人口的“名号”也是他在黄州躬耕的“产物”。苏轼用生花妙笔成就了黄州,黄州以山川风物成全了苏轼。

本文作者

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是中国灵魂特有的园地,也是中国历代文人士子必备的基本素质与重要的精神寄托。苏轼的书法与其诗文一样,在历史上具有无以取代的地位与影响。魏晋至唐的书法发展是一种以承继为主的顺延性发展过程,由无定势发展为有定式,书写的法度变得越来越成熟与完备。顺延到了宋代,书法的继续发展面临着另外一种问题,即如何突破完备的书写模式所带来的限制。在禅宗思想盛行的社会大环境下,苏轼开创了“尚意”的书法体系。他说:“我书造意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强调作者的主观作用,格外追求创作心态的自由,重在寄情于“信手”所书的点画。所谓“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苏轼高举“尚意”大旗振臂一呼,在宋代成为一种文艺思潮,直接影响到“宋四家”中的黄庭坚、米芾及士人阶层,并且持续影响了后世的书法发展历史。苏书“尚意”,可并非不讲“法”,其所作所为甚至还有极端重视法度的一面。他幼年就开始在父亲影响下刻苦学书。“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正是他不断追摹前贤法书的真实写照。苏书从“二王”、“颜柳”、褚遂良、徐浩、李邕、杨凝式、李建中等各家吸取营养,而后才“自成一家始逼真”。这是在对书法传统长期学习、深入领悟、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去致力创新,是以精到的技法、深厚的学养、丰富的情感来支撑“尚意”。苏轼讲自己书法时说:“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我则心目手具得之矣。”黄州时期正是苏轼书法风格的形成期,他在这“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贬谪之地,“一蓑烟雨任平生”,完成了由“尚法”到“尚意”的转变。逐渐形成了提按分明、方折为主、笔墨厚重、结体紧敛趋扁、字呈右上欹斜的书写风格,表现为唐法其外、晋韵其内、含蓄内敛、醇厚丰腴的文人气质,从而与前人拉开了距离,成就了独树一帜的“东坡体”。在苏轼书法中,“尚法”与“尚意”是高度统一的,正如他对吴道子画的评价:“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童德昭书法作品

苏轼书法的传播,一如其人生历程,曲折坎坷。苏轼作品大多在徽宗初年的党禁中为蔡京所毁,至南宋乾道年间,宋孝宗下诏解禁,求遗迹归之秘府并亲为序赞,苏书乃得以流传。东坡墨迹至宋末已所剩不多,南宋成都人汪应辰毕生搜罗其书帖,并择其优者结集,名曰《西楼帖》;明代松江人陈继儒以《西楼帖》所收不丰,故重辑一集,名为《晚香堂帖》。后之论者认为:“《西楼帖》惜无全帙,《晚香堂帖》又美恶杂糅,难见真采。”

历史的车轮走到了19世纪末,在“苏轼”华丽转身为“东坡”的黄州,两位杨姓“苏粉”不期而遇,他们一个解囊,一个倾智,将星辰寥落的苏轼书法,汇集为一部彪炳千秋的《景苏园帖》,使后学来者,有幸能一睹“完全版”苏字之风貌神采,真乃功德无量,幸甚至哉!

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成都人杨寿昌(字葆初)出任黄州府黄冈知县,作为苏轼的隔代老乡,杨寿昌景仰乡贤,且酷嗜苏书,常恨世无善本,鉴于苏公墨迹已不多见,而宋刻苏帖亦罕流传,其它虽有摹刻又不免真赝参半,故有在黄州重辑苏东坡书帖之愿。风云际会,天助杨公。一生敬慕东坡的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金石文字学家、书法家湖北宜都人杨守敬,正好在黄冈县担任教谕。杨守敬自号为“邻苏老人”,他对苏东坡书法推崇备至,常称苏书为“有宋第一”。在当时书坛上,杨守敬的鉴赏水平享有盛誉,且收藏苏帖甚富。所以他欣然应允,从自己收藏的数十种法帖中初定二十余种苏帖,经杨寿昌审定后,由刘宝臣手摹上石,并请高水平的石工镌刻。刻碑之前,杨寿昌已于衙署西侧修园一座,名之为“景苏园”,他打算碑石完全成功之后,再嵌置景苏园内流传后世,故称之为《景苏园帖》。但当历时三年、大功告成之际,杨寿昌却被解职归田。由于刻碑负债太多而一时没法偿还,无奈只好将碑石典当于汉口“张信记当铺”。其后随着杨寿昌辞世杨家无力赎取,张、杨两家为此碑诉讼不休达三十余年。直到1925年,“张信记”将《景苏园帖》高价转让给海外商人,刚好被曾任湖北提刑的浙东名士范之杰目睹,随即告知正拨款在故乡黄州赤壁建楼的湖北督军萧耀南,萧当即委托范不惜代价从外商手中购回。赤壁楼成之日,萧耀南从汉上舟运碑石回黄州,名新楼为“挹爽”,按事先设计好的新楼四壁空间及《景苏园帖》顺序将碑石嵌置其间,并名之曰“碑阁”。

新版《景苏园帖》外观

《景苏园帖》问世以来,一直被专家学者视为不可多得的高质量苏帖石刻,被世人誉为国宝。东坡赤壁被核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重点保护对象就是《景苏园帖》碑刻。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提到《景苏园帖》时说:“此余为成都杨葆初所选刻,大抵皆从旧本摹出,皆流传有序之迹,绝少伪作,固应为苏书钜观。”并认为:“余意此帖虽后出,当为近世集苏书之冠。”自光绪年间摹刻面世,就被世人尊为“集苏之大观”的精品巨制。时至今日,全套石刻历百年风云变幻仍在“碑阁”保存完好,依然是存世石刻数量最多的苏帖。对于研究苏轼,《景苏园帖》具有独特的地位与价值。尤其对于学习、继承、传播苏东坡书法艺术,以及发掘弘扬“尚意”书风,指导当代书法创新,《景苏园帖》更具有恒久的意义和作用。

为保护好国宝,景苏园帖原石已严禁摹拓,并装框配置玻璃加以保护,游人观赏,有隔离栏防护。加之此帖刻字,绝大部分依据原迹、小如枣栗,点线之精微处实难细观,隔靴之痒,诚为一憾!早在1986年,由赵朴初题签、李一氓作序、丁永淮整理并作跋,湖北美术出版社影印出版了《景苏园帖》,并随后几经重印。屈指算来,已近三十年了。目前亦有别种版本的《景苏园帖》刊行于市,也大都以影印为主。且市面上包括湖北美术出版社在内的此前所印,所据底本几乎都是1980年代以后的新拓本,有的还是以翻刻物拓本或出版物为底本,原碑已经有所破损,翻刻翻印更为失真,与坡公书法形神差距或相去甚远。鉴于此,湖北美术出版社筹划访求碑石早期精拓,运用现代先进科技扫描,以传统手工宣纸精印出版《景苏园帖》。适有原东坡赤壁管理处主任张龙飞先生,多年悉心搜购《景苏园帖》,终于从拍卖会上淘到一套清光绪末年乌金初拓,拓本完好如新,字口清晰传神,并愿与湖北美术出版社合作以玉成其事。这次湖北美术出版社悉心推出的《景苏园帖》,刀口凿痕,石纹墨韵,精致入微,纤毫毕现,真实呈现了早期精拓的艺术神采!

新版《景苏园帖》内页

出版者以我久居黄州,醉心书艺,学苏写苏,小有虚名,推我忝列主编并作序。虽自知才疏学浅,但奈何盛情难却,只好不避鄙陋,就所知所感拉杂而谈。诚祈方家批评指正。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鄙人言:煌煌焉书也!我景苏。愿此宣纸精印本《景苏园帖》大行于世,使世人一睹东坡书法之全貌真采,使我国优秀书法文化遗产在继承与创新中得以发扬光大!

来源:黄州书局

责任编辑 陈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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