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周伟 摄
根据当代学者王兆鹏先生主持编撰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显示,苏轼一生走过148个地方,是唐宋行走地方最多的诗人,可以说是一生都在路上。正是一生当中无数次的遇见,才成就了中国历史上那个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苏轼。但是今天晚上我只想和大家分享,在这无数次遇见当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三次遇见。
我想分享的第一次遇见是汴州,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在这里,苏轼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恩师欧阳修。北宋仁宗嘉祐元年,就是公元1056年,苏洵带着苏轼、苏辙兄弟两个,从四川眉山故乡来到开封,那一年,兄弟两个在开封首战告捷。第二年,他们又参加了礼部主持的考试。主考官是礼部侍郎欧阳修,阅卷官是梅尧臣。据说当时欧阳修看到苏轼的考卷,不由得拍案叫绝,以至于他以为这个考卷应该是出自自己的学生曾巩之手。没想到试卷拆封之后,才发现考生居然是一个不知名的外地考生。那一年,苏轼、苏辙双双高中进士,尤其是苏轼,一举成名天下知。
欧阳修曾经这样说过,他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他读苏轼的文字,不觉汗出,真是一件酣畅淋漓的快意之事。“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欧阳修甚至说,我都要避他一头地,他还宣言30年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再提欧阳修的名字。因为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只记得一个名字,他就是苏轼!
很多年以后,苏轼经过当年他的恩师欧阳修任职的扬州,以及欧阳修亲自主持修建的平山堂,深情地写下了《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这个时候他的恩师欧阳修已经去世十多年了,而苏轼在人世间也兜兜转转,经历很多风雨坎坷。当他第三次再经过印刻着恩师欧阳修文字的平山堂的时候,他说:“我已十多年没见到我的恩师了,但他的文字在我的面前依然在灵动飞舞。”“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他在平山堂前纪念恩师的最好办法,是唱起恩师当年写下的歌词:“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这样的师生恩情,这样纯粹而深厚的师生情谊,千载以下至今仍会让我们动容。
我想说的第二次遇见在杭州,36岁的苏轼任杭州通判,在这里遇见了当时的祠坛不老寿星——82岁高龄的张先。我们现在心目当中的苏轼是一个诗、文、赋、书法、绘画全能型的文人,但是在去杭州之前,苏轼几乎没有认真关注过词坛,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喜欢写流行歌曲。82岁仍然耳聪目明的老顽童张先,不仅带着自己的小迷弟苏轼畅游西湖,还手把手教“小”苏轼填词。杭州为苏轼步入词坛拉开了大幕。没有杭州通判时期的苏轼,就没有紧接着下一任担任密州知州的词人苏轼的横空出世。
在山东的密州,苏轼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一往情深;写下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超迈;他还写下了“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洒脱;他更写下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郞”这样的豪迈,没有杭州时期和张先、词坛的遇见,就不会有我们心目当中堪称豪放词派领袖苏轼的横空出世。我有时候会想,很可能也不会再有后来的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我要说的苏轼的第三次遇见,就是在黄州。在黄州,他遇见了什么?在黄州他遇见了孤独,他遇见了黄州的赤壁,他遇见了他的精神偶像王禹偁、白居易、陶渊明,但最重要的是:他遇见了自己。
苏轼在这里遇见了孤独,这可能是苏轼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他常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孤独,在黄州前期,他经常用到“幽人”来说自己,“幽人无事不出门””“幽人无一事”“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个幽居无事不出门的苏轼,刻画出了初到黄州时期如惊弓之鸟的孤独的苏轼。
仿佛从那段时间开始,他突然爱上了夜行、夜思。我记得在去年农历十月十二日,全网突然掀起了一场狂欢,大家都在不约而同地纪念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个日子被网友称作“怀民亦未寝”940周年纪念日,或者张怀民“被夜游”940年庆祝日,请大家夜晚都要出行散步来纪念这个伟大的夜晚。因为在元丰六年的十月十二日夜,那天月色很好,正准备解衣就寝的苏轼看到“月色入户”,他欣然披衣出门,可是又有点伤感地想到:那个时候有谁会和他共享月色如水的快乐呢?他信步踱到附近的承天寺,恰好“怀民亦未寝”,怀民也没睡觉,于是“相与步于中庭”,他们一起在中庭散步,看到了清澈的月色,看到了月光下婆娑的松柏树影。苏轼感慨,哪个夜晚会没有如水的月色呢?又有哪里没有月色下婆娑的树影呢?但不是每个夜晚都有像我和怀民这样的两个闲情雅致的人啊。
那个夜晚,苏轼和张怀民的遇见,其实是一次孤独和孤独的遇见。
黄州时期的很多千古名篇都出自夜行夜思的苏轼,比如说《前后赤壁赋》。似乎黑夜给了苏轼一双黑色的眼睛,他却用这双黑色的眼睛寻找着黑夜里的光明。
在这里,我还想跟大家分享一首我个人认为代表着在苏轼黄州时期完成顿悟的一首标志性的词《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喝醉酒夜归的苏东坡敲门,他能够听到门里面传来书童的鼾声如雷,盖过了他的敲门声。没有人起身给他开门,他只能拄着拐杖在他的一线江景房——临皋亭前倚看长江滚滚。然后他完成了下半阕的人生领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宇宙如此庞大,天地如此浩渺,自然如此永恒,跟它们相比,人是多么渺小,人生又是多么短暂,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人世间的纷扰起伏呢?答案就在最后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把渺小的生命融入宇宙的广阔,让博大的自然来包容、化解人生的困境,难道不就是生命应该有的原生状态吗!可以说,苏轼在黄州成功地打造了一个全新升级版的苏东坡。他弟弟苏辙曾经这样感慨过,他说我的哥哥去黄州之前,咱们哥俩文学水平在伯仲之间,差不太多,可是哥哥去了黄州以后,他的文学境界就是我望尘莫及的了。
黄州成就了苏东坡,但同时苏东坡也成就了黄州。陆游在《入蜀记》当中曾经这样评价:黄州以前是一个荒僻人少的地方,但是后来有四大名人:唐代的杜牧,北宋初年的王禹偁,以及随后的苏东坡、张耒,他们共同打造了一个全新而伟大的黄州,尤其是苏东坡用他在黄州的四年多岁月,让黄州一跃成为读书人向往的文化高地。
苏轼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旅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遇见。遇见那些让我们的人生赖以充实的山水、人和故事。旅行也是为了彼此成就,那些风景和经历成就了我们的现在和未来的样子。而我们同样也会成为别人旅途当中的风景和经历,塑造着别人现在和未来的样子,就像当代诗人卞之琳所说的,“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明月曾经装饰过苏轼的窗子,而苏轼,装饰了我们的梦。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千言万语化为一句:我爱苏轼!
我知道像我一样爱他,甚至比我更爱他、更懂他的人大有人在,但我不怕!因为我相信我的爱也是独一份儿的。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走心地爱着苏轼,所以我会去走苏轼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山水,淋他淋过的雨,爱他爱过的清风明月,吃他爱吃的东坡肉和生蚝……我会觉得他就站在我的身边,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文字和他爽朗的笑声就在我心里。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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