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朝起白鹭飞、夕阳渔舟唱晚的图景中长大的，也是喝着白莲水、吃着白莲鱼、听着白莲故事长大的。儿时的记忆，如同白莲河的水波，层层荡漾，永不消散。

八年前，我以《最远的河流最近的你》写了一篇散记，算是对白莲河的第一次叩问，但此刻却徒生一个感慨，我虽远走他乡，但这条河却并不遥远，何为“最远”？这分明是我的“强词夺理”呀，这应该是“最近的河流”才对啊。

我站在白莲河水库的瞭望台上，看晨雾如宣纸般铺展。远山在黛青底色中渐次洇染，忽闻破空之声，一群白鹭自芦苇荡惊起，翅尖掠过水面时，恰似水墨画师不慎抖落的几点银粉。这场景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三哥，他撒网时手臂扬起的弧线，与白鹭振翅的轨迹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水之弦

渔村的清晨总在橹声里苏醒。

明哥的渡船载着露水与晨光，船头切开的水纹如展开的折扇。他也是有名的水手，既能一个猛子钻进河里空手捉鱼，也能戴着斗笠、身披蓑衣如游龙般穿行水面。他年轻时能徒手捉鱼的绝技，如今化作船桨上深浅相宜的力道——数年前库区禁渔，这位老水手成了生态旅游的摆渡人。

船过处，惊起的水虻在阳光下织成金纱，恍惚间又见当年他披蓑戴笠的身影，在烟雨里游龙般穿行。

水底世界正上演着无声的盛宴。鳜鱼在腐殖质丰富的淤泥间逡巡，青鲢甩尾搅动水藻，银鳞折射的光斑在河床上跳跃。

这让我想起舅舅有两个墩船，那船犹如庞然大物静卧水中央，像是故意算好了水域宽窄，离山水相接的两侧不偏不倚，浮在水域的最中心。

鱼头炖豆腐是每餐的“老三样”之一，但却让我馋得口水直流。在那墩船上，时光仿佛变得缓慢而悠长，只有河水的流淌和饭菜的香气，成为记忆中永恒的味道。如今虽已锈迹斑斑，却成了白鹭歇脚的驿站，铁锚上缠绕的渔网里，竟有野鸭筑起了巢穴。

暮色四合时，库区便成了光的容器。晚霞将水面染作胭脂色，新修的木质栈道蜿蜒如飘带。我看见邻居小胖在岸边吹口琴，音符坠入水面，鱼群摆尾的节奏竟暗合《田园交响曲》的旋律。这场景与三十年前何其相似，只是牧羊鞭换成了智能手机，少年指尖划过的不是羊群，而是照映白莲河美景的无人机操控屏。

山之韵

观音山的茶林在四月最是动人。新芽顶着露珠舒展，采茶女的红头巾在翠浪间时隐时现。

当年我与妹妹走失的山道，如今铺着青石板，沿途的栎树挂着科普铭牌。读小学时，我带着妹妹和一个同学，拿着镰刀上观音山摘茶籽，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口气往山顶方向跑，天黑时迷失了方向，三个孩子嚎啕大哭，就望着河水的方向，寻找回家的路。

护林员老周说，去年红外相机拍到过豹猫，这让我想起儿时对密林的恐惧，此刻却化作欣慰——野兽归林，恰是生态复原的明证。

林场深处藏着时间的琥珀。三十年前伐木的斧痕已成树瘤，新栽的楠木与古松构成垂直的年轮。

我在瞭望塔遇见大学生村官小林，他正用GIS系统监测森林覆盖率，他指着屏幕上闪动的绿斑块，“比您当年捉野鸡、野兔时翻了一番”。忽然想起母亲常说，麦地里的野鸡现在竟然跑去生态农场偷食有机玉米了。

秋日的晒场是最鲜活的调色盘。火红的辣椒铺成地毯，金黄的玉米塔垒出立体几何，新收的紫云英种子在竹匾里流淌成河。民宿老板娘春霞正在直播：“家人们看这个有机胖头鱼，早上还在库区，中午就能上您的餐桌。”她身后，智能烘干机正吞吐着豆荚，机械臂分拣茶叶的动作，竟与当年舅妈拣鱼的手法如出一辙。

人之歌

三哥的渔网终究挂在了村史馆墙上。玻璃展柜里，那张1958年的库区建设图纸已经泛黄，与之并列的是最新的生态保护规划图。老人在VR体验区教游客虚拟撒网，全息投影的鱼群掠过他苍老的手掌，那一刻，他眼中有年轻时的波光闪动。

墩船改造成的漂浮民宿亮起暖黄的灯。钢架结构外覆茅草，太阳能板藏在仿古飞檐下。我躺在水床舱内，透过玻璃地板看见鳑鲏鱼在月光中游弋，仿佛睡在星河之上。

祠堂前的古樟树下，村小教师正带孩子们诵读《水经注》。童声清越，惊起枝头的白鹭，它尾羽划过的弧线，恰似当年明哥的船桨。文化墙上新绘的渔家故事里，我看见了用无人机巡库的生哥，看见春霞直播间飘过的“乡愁订单”，看见小胖手机镜头下的渔火像极了三十年前林间的萤火。

晨雾未散时，库区的巡逻艇已开始作业。声呐探测仪扫描着水下森林，数据实时传回岸上的智慧生态中心。当年三哥凭经验判断鱼群位置的“水纹学”，如今转化成卫星遥感的热力图。

我在新落成的湿地公园遇到画家老刘。他支着画板临摹睡莲，忽然搁笔感叹：“颜料再鲜亮，也调不出白莲河晨昏交接时的那种灰蓝。”这话让我想起一位作家写长江的句子——“水色深处，藏着整部华夏的色谱”。此刻白莲河的波光里，何尝不沉淀着渔村数百年的光阴？

暮色中的生态码头最是醉人。光伏板铺就的廊桥闪着幽蓝的光，与归航的渔船灯火交相辉映。游客中心播放着库区纪录片，当画面出现二十年前的粗放养殖场景时，春霞四岁的女儿突然指着屏幕喊：“妈妈，鱼儿在哭！”满座寂然中，我听见浪花拍岸，恍若岁月的无声应答。

（作者 邹德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