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有间“白云书院”，檐角悬着宗悫巷老铁匠打的铜铃——六百年前，那位“乘风破浪”的将军，正是在这巷口磨亮征讨林邑国的佩剑。

这日清晨，元丹丘牵着青牛叩响书院木门，牛背上驮着个酒气冲天的包袱。“太白在云梦泽醉了三日，非说要给紫阳真人捎《大鹏赋》当束脩。”他抖开包袱，掉出几颗沾泥的尚市桃核，“顺道给你带的，种在书院墙角，来年开花时……”

话音未落，李白已翻墙进来，月白袍子勾破了，露出里头刘长卿送的蓝布内衬——那位刚赴任的随州刺史，前日才在我院里埋了坛“万福春”。“顾十九！快把你家《括地志》借真人垫丹炉！”他靴底还沾着大洪山的红泥，袖口却藏着朵并蒂芍药，“经过长卿的官廨，见他案头供着这花，顺手牵来配真人的《黄庭经》。”

二十年光阴在书院瓦片上结了霜。刘长卿罢官那日，抱着“刘随州”的官印闯进院子，身后跟着个抱琴的温八叉。“飞卿在商山冻坏了耳朵，非说随州地气暖人。”他解下鹑衣盖住院中石凳，那衣裳肘部还打着李白当年送的吴绫补丁。

温庭筠摸出块冻硬的墨锭，就着溠水化开：“顾山长，借你书院墙题首词。”笔锋扫过院中残碑时，忽见石缝里钻出簇新笋——正是元丹丘埋桃核的位置。刘长卿抚掌大笑：“飞卿的《商山早行》遇见太白的桃树，倒长成随州竹了！”

夜里我们围炉煨芋，炉火最旺时，檐下铜铃忽作金戈声，宗悫巷飘来炖羊肉的香气——原是街坊们听说刺史卸任，悄悄送来三篓溠水银鱼、半扇秋后羔羊。

上巳节，元丹丘捎来李白的绝笔诗。

我在琵琶台摆开十二张榉木案，刘长卿抱来被贬时没烧完的公文当柴，温庭筠拆了琴弦穿鱼。

酒过三巡，刘长卿蘸鱼汤在石上写：“物换星移几度秋”，墨迹未干，宗悫巷方向忽的传来稚童诵诗声——“闲云潭影日悠悠！”

温庭筠把桃核串成璎珞，系在书院老柏枝头。夜色最深时，我们对着溠水里的碎星碰杯，恍惚看见二十二岁的李白在云梦泽舞剑的身形，与七百年前的宗悫将军在巷口磨剑的身影，正缓缓重叠。刘长卿醉醺醺地拍打石案：“这随州城啊，分明是块活着的诗笺！”

今晨扫院，见温庭筠题诗的墙根下，紫阳真人手植的凌霄花开了。我取下宗悫巷铁匠新铸的铜铃挂上檐角，铃舌上刻着刘长卿临终前写的“青山空向人”。溠水对岸的琵琶台遗址，刺史正领着工匠重刻山门前的残碑。

忽有快马踏碎晨雾，马上少年扬着泛黄的信笺：“顾山长！有人在府河捞到太白诗笺，上头沾着桃树花粉！”展开看时，半阙《早发白帝城》的狂草里，夹着瓣未腐的并蒂芍药——恰似那年李白从刘长卿案头偷来的那朵。

我把花瓣夹进紫阳真人留下的《坐忘论》，书页间的丹砂忽然泛起暖意。檐下铜铃无风自动，恍惚听见元丹丘在云间笑：“十九兄，真人的丹炉还缺把火，快把太白的诗笺寄来！”

暮色漫过宗悫巷时，我舀了瓢溠水研墨。墨香浮起处，二十二岁的李白、五十岁的刘长卿、三十岁的温庭筠，都在白云书院的青瓦上投下淡影。原来这城最妙的时光，不在古简残碑，而在寻常街巷——当卖胡饼的老汉能说宗悫旧事，浣衣妇人会唱《菩萨蛮》，稚童拾起桃核便知种在元丹丘浇过水的墙角，方知诗脉不绝，烟火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