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时代身影与精神返乡

作者 张 隽

“当年万里觅前途……马拥关东如雪,春光似水流……”每当我展开父亲1993年写下的这首《诉衷情·六十感怀》,总忍不住潸然泪下。那些泛黄的纸页上,留下的字字诗句,映射出一名知识分子的时代身影与精神返乡。

父亲张放国的一生,跌宕起伏,从农家放鸭娃到航校学员,从北大荒垦荒者到返乡农民,后在农业系统退休,终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他像一只被命运反复拨弄的陀螺,在时代的鞭策下不停旋转,却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尊严与诗意。而今,当我重新梳理父亲留下的那些泛黄的手稿、书信和证件,一个更加立体的形象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蓝天梦起:从放鸭娃到航校生

1933年,父亲出生在罗田的一个贫苦农家。祖母常跟我说,父亲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诵《三字经》,五岁能背《百家姓》。但因家贫,读完三年私塾后便不得不辍学回家放鸭。那些年,他常常一手拿着赶鸭竿,一手捧着借来的旧书,在田间地头如饥似渴地阅读。

1952年,新中国教育事业蓬勃发展,父亲得以考入县中学。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在党的培养下,还评上了甲等助学金,每月7元,这笔钱可以供我读书了。”这笔助学金,对当时的农家子弟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1954年五四青年节,父亲光荣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从此更加勤奋学习。

1955年,父亲从县中学毕业,被选送至黄冈地区农校学习农业技术。按照正常轨迹,他本应成为一名农业技术员,在家乡推广农业新技术。但命运在1956年春天发生了转折——空军来农校选拔飞行员。

经过层层筛选,父亲成为全校唯一通过初选的学生。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正在田里帮祖母插秧。邮递员在田埂上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光着脚跑过去,双手颤抖地拆开信封。空军第四航空预备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祖母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父亲抱着通知书在煤油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东方泛白。

宁波航校的生活,对这个农家子弟而言宛如天堂。他在家信中写道:“学校食堂每天都有肉吃,周末还能吃上鱼。发了三套军装,还有皮鞋、皮帽。”更让他兴奋的是学习内容:“上午学航空理论,下午进行体能训练,周末还能去图书馆看书。”

航校期间,父亲如饥似渴地学习,同时开始尝试文学创作。早期诗作虽然稚嫩,却已显露出他对文字的敏感和对历史的思考。

命运转折:转业到北大荒

1957年,父亲在一次小组会上的发言被定性为“右派言论”。他被停飞审查,每天写检查材料。

1958年初,响应部队官兵复员转业开发北大荒号召,父亲被分配到黑龙江省鸡西市虎林市迎春林业局。离校前,教官对他说:“小张,去北大荒好好干,那里需要你们这样的文化人。”父亲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收拾简单的行装北上。

北大荒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艰苦。父亲在日记中写道:“零下30℃,呼气成冰。早晨起床,被子都冻在墙上。”

在繁重的劳动之余,父亲坚持读书写作。他结识了《北大荒文艺》编辑王忠瑜,开始在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1959年创作的《沁园春·北大荒》描绘了垦荒景象:“北国之春,冰消雪化,碧绿满园。望三江草地,豆海茫茫,穆陵河畔,绿浪浮天。”这首诗后来被谱成歌曲,在垦区广为传唱。

在北大荒的4年里,父亲创作了大量反映垦荒生活的作品,部分诗作还被收入垦区编的文艺集。但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望着南方发呆——那里有他年迈的母亲。

艰难抉择:人生的痛苦取舍

1962年夏天,父亲收到家书:祖母病重,需要人照顾。这真是晴天霹雳!他选择了退职回乡。

离队前夜,他把珍藏的书籍分赠战友,只带走了几本日记和诗稿。1962年7月24日,他踏上了南归的列车。车窗外的白桦林渐渐远去,就像他逝去的青春。

回到老家后,父亲面临的困境远超想象。白天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晚上在煤油灯下读书写作。村里人都不理解这个“书呆子”,只有祖母默默支持他,常常省下口粮让他多读会儿书。

祖母去世后,父亲一度陷入绝望。他在日记中写道:“天黑了,灯灭了,最后的温暖也离我而去。”为了谋生,他当过代课老师教村民扫盲识字,还帮一些乡镇机关单位在墙上刷写标语。但无论多苦,他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气节,从不向命运低头。

灵魂归途:圆未尽的心愿

1979年4月23日,这个日子父亲记了一辈子。那天,邮递员送来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空军第二航空预备学校(空军建制大调整,原空军第四航空预备学校并入该校)的平反文件。父亲捧着文件,双手不住地颤抖,泪水打湿了纸页。

1980年,父亲被安置到县农业局工作。第一天上班,他特意穿上了保存多年的旧军装,虽然已经不合身,但他坚持要穿着它开始新生。在农业局,他负责农技推广工作,经常下乡指导农民科学种田。

1993年退休后,父亲开始整理一生的诗文,希望出版一本诗集。可惜这个愿望在他生前未能得以实现。1996年春天,父亲因病去世,临终前还念叨着要修改一首未完成的诗。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摞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诗文,浓缩了他坎坷而坚韧的一生。

我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后,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走访保定航校,联系父亲当年多位北大荒战友,整理出版了《青春一页谁偷去》这本献给父亲的纪念文集。这本书里收录了父亲生前创作的诗文和书信,以及还未完成的回忆自述。2002年清明,我在父亲的墓前焚烧了一本纪念文集,灰烬随风飘散时,我恍惚看见那袅袅青烟正掠过大别山的云海,朝着四明山的方向翩然远去。这或许就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注脚:一个永远在飞翔的灵魂,终将在云端找到归途。

如今,每当我仰望蓝天,总会想起父亲。他的一生就像他诗中写的那样,是“心随云游,身残骨朽”的真实写照。父亲留下的不仅是那些泛黄的诗稿,更是一种在逆境中永不低头的品格,这将成为我们家代代传承的家风。

来源:黄冈日报

编辑:汪泽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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