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平
水网稠密,湖港相连。
男人摇桨,女人浣衣。
这是渔港的清晨,也是水湄之乡——下新,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清晨。因其一面环山、三面环水的特殊地理位置,耕地稀少。米面、粮油等食物以购买为主,百姓们依靠面前的龙感湖谋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轮红日从东观山头喷薄而出,给水雾缥缈的湖面笼罩一层如梦似幻的金色薄纱。渔家的汉子呷一口烈酒,宽厚的脚掌在甲板上踩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健硕的手臂划过黑红的脸膛,使尽全身力气将一根滑溜的竹篙伸入湖底,船头颠簸,船尾摇晃,船体如脱缰之马已离岸几米,竹篙出水处,一串响亮的水泡在水面泛起。
龙感湖,浪打浪,船儿归来鱼满仓。
船未近岸,“嘣”的一声,一条龇牙咧嘴的黑鱼就迫不及待地从船舱跃上河滩,左右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尾巴不停地拍打,溅起滩上一阵浑浊的水花。青鱼、鲶鱼、胖头鱼、鲫鱼、黄丫头、鲤鱼、大脚虾,在鱼舱里活蹦乱跳。有鱼贩挑筐上前,问价、过秤、收钱。干瘪的口袋有了丰厚的回报,收获再薄也总会留下几条鲜活的鱼来犒劳自己一天的辛劳。
黄丫头焅嫩蒿菜,是水湄之乡春天的第一口鲜。
刚出水的黄丫头,筷子长,通体金黄,嘴巴翕张,肉质细腻,鲜嫩少刺。“清明时节雨纷纷”。湖里的水一天比一天丰盈,青蒿喝足了水,铆足了劲,一夜间,抽笋拔节,长势迅猛。在水汽中,青翠逼人。
起锅,烧油。红泥火炉,双耳铁锅。烟雾从尾舱升起,融入湖面氤氲的水汽,是水湄之乡,一道独特风景,也是在外游子念念不忘的乡愁。新鲜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活蹦蹦的黄丫头剖肚刮肠,洗净入锅。顺手在船边湖水中扯上几根小青蒿,剥开两层碧绿的外衣,掐出一段段鹅黄鲜嫩的蒿菜心,直接扔进锅中沸腾的鱼汤中。湖水煮湖鱼,怎一个鲜字了得!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优美的旋律在广播里飘出,挂桨机的轰鸣,鱼贩的吆喝、小孩的哭闹、渔妇的捣衣声在码头、桥边此起彼伏,奏响了水湄之乡特有的生活交响曲。
桥上人头攒动,桥下水光掠影。机帆船穿梭而过,湖面犁出几道深深的水痕。波推浪涌处,紫色的凤眼莲随波浮动,漾开一层稀薄的浮萍。桥墩上,青苔厚重,田螺吸附。桥对岸青蒿隐隐,小荷稀疏。
夏日的艳阳没能阻拦水乡人的激情,摘荷叠帽,挡住炎热。翠绿的帽檐下暗香浮动,平添几许清凉。
摇机。开船。远航。
遥望龙感湖深处,水波浩渺,碧波万顷。荷叶亭亭如盖,如翡翠叠叠,杂乱而有序。风起时,发出沙沙声,惊起成群白鹭展翅高飞。莲蓬探头探脑,伸出圆圆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朵朵莲花开得盛大热闹、红红火火。乘上溜舟,入荷花深处,采一棵莲蓬,剥入口中,脆甜多汁,水珠在颊齿间迸溅。撒一把莲壳水中,鱼儿聚集,唼喋争食。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微风袭来,人在花下,人花俱红。有涉水采芙蓉的诗意浪漫,也有辛勤劳作的求真务实。此时若能喝上一口水乡的解暑神品“冰镇莲子汤”,绝对能消除酷暑中的闷热和心中的烦忧。
莲子汤取材颇有讲究。莲子当取乌头硬壳,半老莲子才有韵味。太嫩,则汤涩,莲味寡淡。太老,则汤苦,不易熟烂,半老刚刚好,莲子头乌黑,莲子体墨绿,莲肉饱满圆滚。晨曦中,摘十几朵乌头莲蓬,掸露水。剥莲衣。去莲壳。一粒粒白生生的莲子米堆积在了青底蓝花的海碗里,状如小丘。
漂洗。入釜。兑水。
晒干的莲蓬空壳,在火炉里发出幽暗的火焰。大火烧开、小火慢熬。釜内的莲子随着沸腾的汤汁上下翻滚,在火力的作用下,膨胀。开瓣。吐心。加入老冰糖搅拌,熄火。冷却。取荷叶密封釜盖,用绳子将釜的双耳绑起吊在船尾,浮于水中荷叶阴凉处,冰镇。绿色天然的水乡场所,似一个巨大的冷藏箱,半球形的釜在水中随波荡漾,在清冽的湖面,泛起一圈圈黑黑的烟子。顽皮的小青蛙跳到釜上,发出呱呱的叫声。太阳偏西,饮一碗,沁凉入心,甘甜软糯。一锅莲香四溢的莲子汤,在碧水蓝天下,抚慰着水乡儿女疲惫的身躯。也是他们在陌生的城市,在流光溢彩的高楼中,肩扛背驮,挥汗如雨时念念不忘的乡愁。
夕阳洒下,湖面鎏金。
远眺,匡庐巍巍,卧波千里。近观,白帆点点,渔舟唱晚。一艘艘渔船满载而归,在龙感湖中向北而行。那是家的方向,是母亲坚实的怀抱,
昏黄的光影中翅影舞动,一只蜻蜓轻吻莲苞,小莲难掩娇羞,拈一把凉风涂抹腮红。凤头小 张开翅膀,在高高的芦苇丛旁一段助跑,“咕咚”一声钻入湖水深处,霎时,在几米外凫出湖面,喙中叼起一条挣扎的小鱼。湖底暗流涌动,水草飘摇,菱叶随波逐流,紫红的菱角若隐若现。
流星。夏萤。细浪绵绵。
莲青莲枯,暑往寒来。冬日的朔风一阵阵刮起,湖中一派萧瑟,了无生机。太阳,撩不开浓浓的水汽,残荷孑立。枯水期的龙感湖,滩涂空阔,旷野广袤。一群群、一簇簇的越冬候鸟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越大洋彼岸,展翅翱翔于天际,栖息在龙感湖。在此越冬的候鸟品类繁多,东方白鹤、小天鹅、鹭鸶、绿翅鸭、灰雁等共有十几万只。裸露的滩涂草根纵横,草甸富藏鱼虾,天然的湿地保护区成了候鸟们觅食、嬉戏、越冬的天堂。
岁暮百日晴,湖水三寸浅。
新时器时代的陆墩遗址、管墩遗址,露出干涸的河床。它们携风带雨,走过六千年岁月沧桑,将生存的密码编入那些破碎的石器、陶片中,等待后人的破译。遗址上既留有先民刀耕火种的开荒履痕,也有今人抛锚驻舟的生活足迹。撒网。放笼。扳罾。暮色四合时,夜捕的船只在此处云集。抛锚。挑灯。举炊。吸一口老黄烟,诓一段鬼故事。湛蓝的乡愁在天地间飘散,想起了在异乡漂泊的子女,他们归家的情绪是否正与日俱增。
凝霜。渔火。月光很静。
乡愁,是霜濡须眉,雪染青丝后乘帆远航的希望。
乡愁,是血液里坚守的盐,是味蕾上永恒的记忆,是游子们归家的勇气。
清脆的骨笛吹皱水的波纹,一朵莲撑起无边的空蒙,柔柔的醒在天青色。水泽处,万物生。乡愁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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