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荣
他披着一肩风雨,携着自制的美食,带着随时调适的好心情,不时“呵呵”两声,从千年前走来。
他就是“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东坡,照见了历史的深度与广度,串联起千年文脉的根基与传承。
我爱东坡,读过很多东坡作品,或者研究东坡的书籍。品读过程中,我发现一个让人趣味盎然的话题:为什么元丰五年如此奇特?到底是什么给他注入了神奇的创造力,让他写出这么多惊世名篇?
一场滋天润地的大雪
元丰五年(1082),东坡被贬到这个“气象昏昏”的僻陋小邦黄州已是第三个年头。他走过“缺月挂疏桐”的寂寞沙洲,在安国寺内“焚香默坐,深自省察”,隐侠陈季常的拜访让他心神渐安,青年画家米芾的到访让他有了枯木怪石的灵感。最关键的是,通过友人马梦得和太守徐君猷的帮助,他获得五十亩荒地并带领家人朋友用汗水浇灌它,得以初步解决温饱问题。于是,在某个吃饱饭、小酌两杯的傍晚,那个经历“乌台诗案”生死折磨的“苏轼”,悄没声地,借由偶像白居易的诗,以及自己突来的灵感,把自己变成了以农民身份自居的“东坡”。
东坡,从此被历史镀金,被岁月定格,获得永恒的文艺之光。
生计之后,便是安居。二月,好不容易筑得几间房屋,堂成之时恰逢大雪,东坡喜不自胜,绘雪花于四壁,名之为“雪堂”。可年轻而贫穷的诗人潘大临,用审视的眼光参观了这个雪气盈盈的“寒舍”,犀利地指出:东坡不过是“欲为散人而未得者”,实际上仍是个难逃世俗的“拘人”。东坡则倾心倒肺,洋洋洒洒与之辩论,强调自己“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主客沟通之后,彼此心意相通,终得双方圆满。
这一场雪,不仅诞生了名作《雪堂记》,也温情覆盖了城郊东坡上的几十亩田地。从天到地,从人到心,一片纯净丰盈。而融雪之后的春水,也正蕴蓄着一派泱泱气象与涣涣生机,润泽了一个47岁中年男人的黄州岁月。
两次风格迥异的春雨
郁闷还是常来拜访。这年三月,恰是寒食节,住在破旧的临皋亭里,家境很艰难,手头拮据,心怀家国却回朝无望,小屋漏雨,东坡的心情郁闷到极点,无以开解,不由得拿起笔写下《寒食雨二首》。他当时哪会想到,这两首诗因为他的书写成为后世传为珍宝的“天下第三行书”?
《寒食雨二首》里写道:“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是诗,也是帖。是在极度郁闷、心中满是苦水的状态下创作的,因此,空疱、寒菜、破灶、湿苇、君门九重、坟墓万里、死灰吹不起,每一个字都有灵魂,如同一个个音符,诉说着他的遭遇与心情。
少年得志,出人头地,极尽一时荣耀,那又如何?曾经被仁宗皇帝预言将是“太平宰相”,那又如何?而今已是奔向知天命之年,却沦落于江城陋邦,如同那株山野中零落成泥的幽独海棠。陷在风雨飘摇里,饥寒交迫中,长歌如何当哭?悲凉、绝望而已。
所以啊,《寒食雨二首》里那场绵绵不绝悲愁凄伤的雨,几乎要将东坡劈头盖脸地淹没掉!
幸好,三天之后的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那场突来的阵雨,将他从这种绝境中拯救出来,并且淋出一首旷世名作:《定风波》。
本是与朋友外出相田,田不甚中意,倒是喝了几杯,归途遇雨,同行者都狼狈躲避,东坡却趁酒兴之余勇,在雨中吟啸徐行。“莫听穿林打叶声”,一个“莫”字,似乎可以听到东坡那爽朗的笑声。“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更是绝妙金句,一派从容洒脱。“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场雨,是心灵的洗礼,洗去了东坡背负的盛名虚名浮名,洗去了他满怀的郁闷愁苦绝望,给世人诠释了“放下”二字的真谛。
从此,真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三篇照亮赤壁的经典
当东坡终于用一颗平常心来对待眼前的生活,一切时光便都是最好的安排。
厚重沉默的赤壁,在似乎命定的黄州江边等着他。
临江而立,有一山陡峭如壁,山色赤红,故名“赤壁”。东坡对它情有独钟,先后来游过十几次之多。多少次朝迎素月、又多少次暮送夕阳,流连往复,徘徊辗转,纵情恣意,诗人眼中之景与心中之情交相辉映、累积、发酵之后,终于如岩浆喷薄。
七月十六,东坡与友人同游赤壁,写成《赤壁赋》。从江上风月之沉醉,到怀古伤今之悲愁,到天上人间之辩论,最后达到精神的旷达释然,情词婉转,如酒般醇厚。江上泛舟舒畅飘逸,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箫音悲凉幽怨,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怀古伤今,是“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豪迈达观的态度,则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十月十五,东坡再游赤壁,写成《后赤壁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是豪阔壮美的天然妙句;“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独自登山,颇有几分探险色彩;“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的一只孤鹤,与梦中出现的羽衣道士合二为一,空灵奇幻,有怅然若失的苦闷,有难以言说的神秘。
《念奴娇·赤壁怀古》写于八月,恰在二赋之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贯通古今之气,超越时空之叹,感慨生死之问,英雄之本色,哲人之思辨,尽在其中。由于历史上长江多次改道,已无法看到词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壮丽景象,但那奇伟、奔腾、不绝的涛声,仍在岁月的唱片里时时自动播放。
赤壁江风水月的熏染,翰墨顿然生香,大自然的一种神奇托举,把一个凡俗肉身的苏轼,变成一位超脱羽化的坡仙。
四时风物的人间况味
元丰五年的春天,格外美丽。东坡某次夜行蕲水道中,酒醉后骑马归家,无奈酒意深沉,把马往桥边杨柳一系,人就地卧倒,睡醒来已是早晨,还好他的思维没有断片,成就一首美词《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东坡在彻底放松的状态下得到灵感眷顾,酒神照顾他的身体,诗神滋润他的灵魂,幕天席地,醉也醉出了名堂。
也许是沙湖道中那次淋雨感冒,或是染上肩周炎,为治疗左臂疼痛,东坡得以识得麻桥民间医生庞安常,与之同游清泉寺后,又写出一首杰作《浣溪沙》。从此,那条叫“兰溪”的河流,不仅因为溪水西流,更因为那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而流进无数后人的血脉中,不再干涸。
夏日五月,四川绵竹道士杨世昌自庐山来访,贡献蜜酒配制配方。东坡喜不自胜进行实操,蜜酒酿成后作《蜜酒歌》,把酿酒全程写得活色生香:“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真是一枚资深吃货的上佳表现。
九月某日,东坡在与朋友夜间饮酒,大醉酩酊,归家时已到三更,家童呼声如雷,怎么敲门也无人答应,只好到江边静听江流之声。当晚东坡作词《临江仙》记录经过,词末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此词传遍黄州城,有传言说东坡写完这首词,挂冠服于江边,乘一叶小舟长啸而去,去向不明。太守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命令府衙全城搜索查找,结果发现,东坡在临皋亭里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呢。
腊月十九日,东坡生日。他再次置酒赤壁矶头,与朋友郭兴宗、古耕道一起把酒言欢,慕名前来的青年进士李委献上一曲笛声,求东坡诗一首。兴之所至,东坡欣然写下《李委吹笛》。“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嶷”,诗中的孤鹤与初来黄州时的“孤鸿”,虽一脉相承,却多了一份清幽与洒然。
为何,元丰五年的风花雪月、山川万物如此多情?它们似是天地间的文化使者,齐齐奔来东坡眼底心头,助他妙笔生花,助他出神入化,助他书写出一篇篇惊世杰作,千年不朽!
细细想来,这一年是东坡来黄州的第三年,一方面,已逐渐克服初来的不适应,生活渐渐安稳,朋友也多起来,心情好起来,他甚至打算在黄州终老,开始置办田产。而另一方面,“山水清远,土风厚善”的黄州给了他极丰富的心灵滋养,使他对人生对理想的思考逐步深入。再加上东坡旷世之才华、博大之胸襟、敏锐之洞察力、深刻之表现力,种种厚积薄发,所以才思泉涌,好文佳句喷薄而出,每一篇每一首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都值得流传千古。
时光有意雕镂出一幅永恒的画面:一个47岁的中年男人,在元丰五年的黄州,怡然地炖着价贱的猪肉,“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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